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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章九阴淑女有慈心蔡昌义蓦失敌手,瞥目之下,心头大震,厉声喝道:

“留下人来。”

脚下一点,也朝密林追去。

“薇儿”如影附形,后发先至,挡住了他的去路,脆声道:

“干什么啊?你又想走么?”

蔡昌义急燥万分,跺足喊道:

“让开,让开,我要救人。”

身子一闪,想从一侧熘将过去。

“薇儿”的身法比他快捷,娇躯一幌,又复挡在他的面前,道:

“那是个什么人啊?”

蔡昌义听得母亲唿唤,不敢硬闯,只得亢声道:

“不行啊,那是华大侠的公子,与孩儿意气相投……”

“薇儿”接口道:

“华大侠是谁啊?”

蔡昌义心悬华云龙的安危,不耐地道:

“女孩子最好少问。”

“薇儿”眉头一皱,道:

“哥哥很凶嘛?不问就不问,谁希罕。”

双手在腰际一插,撅起樱唇,挡在他的面前,大有“我虽不问,你也别想过”之势。

蔡昌义素知这位妹妹刁钻任性,深得母亲喜爱,武功又强过自己太多,一见之下,不觉大爲气馁,急忙涎脸道:

“好妹子,哥哥讲错了,你行行好,让我过去,那是哥哥的知交好友,如今被人抓去,哥哥若不赶去救人,那就成了贪生怕死,罔顾道义的人了。”

“薇儿”眼神一亮,道:

“与我无关呵。”

蔡昌义急道:

“怎么与你无关,我是你的同胞兄长啊。”

心念一动,忙又转口道:

“我告诉你,华大侠名叫华天虹,人称“天子剑”,世居山西云中山“落霞山庄”,是个大仁大义,人人尊敬的大侠,哥哥的好友名叫华云龙,壬申年正月十九日生,现年十七岁。

是华大侠的公子,人品风流,性子豪……”

蔡昌义性子鲁燥,内心着急,只图如何消了妹妹的气,让他脱身前去救人,讲起话来口不择言,说得顺嘴,不但报出了华云龙的生辰八字,且连“人品风流”也漏了出来,他是言者无心,他母亲却是听者有意,闻言之下,不觉微愠,来等他将话讲完,已自峻声截口道:

“义儿胡说什么?”

蔡昌义楞然瞠目道:

“孩儿实话实讲啊。”

中年妇人道:

“外人的生辰八字,也能当着你妹子讲么?”

蔡昌义道:

“什么关系啊,华某不是外人,他与孩儿……”

中年妇人脸色一沈,道:

“莫名其妙,你浑浑噩噩,说词不雅,哪一天才能聪明高雅一点?”

蔡昌义又是一楞,顿了一下,蓦然想起九阴教的一干人早失踪影,心头一急,也懒得去想母亲言下之意,当下亢声道:

“不管啦,孩儿慢慢的学,目下救人要紧。”

身形一幌,就待闪过“薇儿”的阻挡,朝那密林奔去。

“薇儿”倒未阻挡,他母亲却已叱喝道:

“站住。”

蔡昌义万分无奈地顿住了脚步,哭丧着脸道:

“干什么啊?孩儿如果不去救人,怎样再见其他的朋友,那就别想在江湖上出人头地了。”

中年妇人见到儿子万分无奈的哭丧之状,忽觉不忍,暗自一声叹息,道:

“人已去远,追亦不及了,你先过来,爲娘有话要讲。”

蔡昌义想想也对,树林茂密,九阴教的人穿过密林,知道奔向那个方向?他不是忤逆不孝的人,既知焦急无用,也就惴惴然走了过来。

中年妇人柔声道:

“义儿,你当真非常向往闯荡武林么?”

蔡昌义道:

“咱们的祖宗也是武林中人。”

中年妇人将头一点,道:

“话虽不错,但咱们家数代人丁单薄,只留母亲,自从你外高祖父留下遗言,不准后代涉足江湖,五代以还,奉爲家训,怎能在你的身上违背呢?”

蔡昌义道:

“孩儿不敢妄论祖上的见解,但孩儿觉得既是武林中人,就该利用一身所学,爲政林锄奸去按,申张正义,做人才有意义。”

中年妇人微微一笑道:

“你这种想法,爲娘不一是不懂,但武林中人刀头舐血,性命没有保滩。仇怨相结,更是无止无休,咱们家人丁纵然单薄,差幸能以纶待金陵世家的门风而不坠,这乃是你外高祖父遗训思译,咱们与人无扰,又有什么不好?”

蔡昌义口齿啓动,话声尚未出口,明媚的“薇儿”忽然抢着道:

“娘,既然讲到这事,孩儿也有话讲。”

中年妇人微微一笑,道:

“你讲吧。”

“薇儿”正色道:

“外高祖父立此遗训,怕是与咱们家的人丁有关吧?”

中年妇人道:

“你究竟要讲什么?何须绕圈子?”

“薇儿”赧顔道:

“好,那我直讲,我认爲子嗣有关天命,外祖父的遗训矫枉过正。”

中年妇人先是一怔,继而微笑道:

“你这丫头平日百依百顺,处处顺着娘,骨子里跟你哥哥的想法一样啊。”

蔡昌义接口道:

“孩儿的想法并无不当……”

言犹未了,中年妇人目光一棱,脸色倏寒,口齿啓动,似要加以训斥,忽听一个苍老清越的声音口喧佛号,道:

“小义儿也许有理,你让他讲下去。”

衆人一惊,急忙循声望去,只见左边密林之前,赫然一个手拂发髯的老和尚脸含微笑,飘然卓立。

老年和尚骨瘦磷峋,满脸皱纹,一袭灰布僧袖,一双多耳麻鞋,正是清凉山尾随华、蔡二人下山者。

但那中年妇人凝视有顷,似曾相识,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,一时之间,星眸眨动,不觉瞧得呆了。

和尚缓步行来,炼然笑道:

“娴儿不认得我了?小义儿周岁那日,我曾返回……”

言犹未了,中年妇人蓦地扑身向前,拜仆在地,欢声道:

“原来是您老人家,您老人家想得娴儿好苦啊。”

老年和尚呵呵笑道:

“起来,起来,儿女已将成年,还不脱小儿之态,那要惹人见笑了。”

话声中,单臂一擡,中年妇人但觉一股柔和的劲气贴地涌起,硬生生已将自己的身体托高地面,只得腰肢一挺,站了起来。

蔡昌义兄妹又惊又疑,同样的忖道:

“何方高僧啊?看来好似咱们家的长辈,娘的武功已算超凡入圣了,这位高僧的功力修爲更惊人……”

只见中年妇人回头一望,道:

“快过来,见过外曾祖父。”

蔡昌义凛然一怔,嘴一张,目似铜铃,越发的楞了。

“薇儿”性子活泼,怔得一怔,随即扑了过去,欢声叫道:

“好啊,原来是我公公,公公怎么当起和尚来了?”

中年妇人轻叱道:

“看你疯疯癫癫,有规矩么?”

老和尚哈哈大笑道:

“很好,很好,人是彩凤掩霁月,心若明镜不染尘。乖儿叫什么?”

右臂轻揽,已将“薇儿”搂在怀里,厥状欢愉至极。

“薇儿”开心极了,双手梳弄着他的银髯,娇笑道:

“叫薇薇,娘叫我薇儿。”

老年和尚一“哦”道:

“薇儿今年几岁啦?”

蔡薇薇道:

“十六啊,怎么?公公全不知道?”

她美眸眨动,痴痴的瞧着老和尚,情状至爲讶然。

但那讶然之状,瞧在老年和尚的眼内,却是一副无比娇憨稚儿之态,心头越发欢畅,不觉轻轻一拧她的鼻子,欢声道:

“公公当年云游在外,哪里记得许多。”

蔡薇薇摇一摇头,摔脱他的拧握,黛眉一蹙,道:

“唉,您干嘛在外云游嘛?”

老年和尚失笑道:

“公公是个和尚啊。”

蔡薇薇樱唇一撅,道:

“和尚有什么好?不要当啦。”

老年和尚忍俊不禁,终于哈哈大笑起来。

此刻,蔡昌义侍立一侧,忍不住道:

“薇妹不像话,简直胡说八道。”

蔡薇薇扭头瞪眼道:

“要你管?你才胡话八道。”

蔡昌义微微一笑道:

“你不要凶,迟早给你找个婆家,嫁将出去,看你再凶?”

蔡薇薇大爲恼怒,纤手戟指,失声叫道:

“给你找婆家,给你嫁出去,给你……给你找个母夜叉。”

她愈讲愈气,腮帮子一鼓一鼓的,连脖子也红了,引得衆人越发大笑不巳。

大声笑中,中年妇人忍俊道:

“薇儿下来啦,不要尽缠着公公。”

蔡薇薇撅嘴不依,老年和尚却自神色一黯,道:

“阿弥陀佛!老衲皈依佛门,而亲情总难断绝,也算是心志不专了。”

话声中,轻轻将蔡薇薇放下地来。

老年和尚忽兴浩叹,中年妇人当即翟然一凛,惶声道:

“娴儿该死,娴儿失言了。”

老年和尚苦苦一笑,道:

“不必介意,老衲未成正果,算不得佛,所谓“人非太上,孰能忘情?”

何况是骨肉之情……”

中年妇人急忙接口道:

“佛法无边,原也不外人情常理,娴儿孑然抚孤,衷心无依,您老人家何不还俗,容娴儿侍奉天年呢?”

老年和尚摇一摇头,道:

“娴儿呀,咱们家子嗣不盛,九代于兹,而且只剩阴支,不长男脉,祖宗的香火,全靠女子传续,老衲当年出家依佛,固属一恩之诚,妄想苦修功德,以盛子嗣,如今礼佛日久,诚如斯亦大谬,然则志贵从一,甯有暮年易志之理?还俗之说,娴儿不必再提。”

中年妇人蹙眉道:

“那么……那么……娴儿爲您老人家盖一座家庙,您老人家……”

孺慕之情,溢于言表,但言犹未毕,老年和尚已自朗朗一笑,截口道:

“娴儿何其痴?老衲与你见面,不是叫你侍奉来的。”

中年妇人泫然道:

“娴儿孑然孤立,无依无靠啊。”

老年和尚道:

“你太拘谨,恪遵祖上的遗训,固无不当,不察实况,不知开拓生活的领域,自然感到孑然无依了。”

中年妇人一怔,道:

“老人家指的什么?”

老年和尚道:

“是讲老衲,你应该多交益友,到外面走动走动,也不妨作一点维护正义的事,这样一来,生活有了意义,情趣自然增高,孑然无依的寂寞之感,便可不逐而去了。”

中年妇人大感意外,瞠目讶然道:

“怎么?您老人家叫娴儿违背祖训?”

老年和尚微微一笑,道:

“祖上的遗训,乃是鉴于江湖上思怨纠缠,无止无休,投身其中,便难自拔,究其所极,无疑是爲子嗣耽忧。但人生数十寒暑,意义何在?况且人之生死,自有天命,子嗣一节,更非人力所能左右,细加分析,那是因噎废食了。”

中年妇人骇然失声道:

“这……这……”

结口呐呐,却是无以爲继。

须知祖上的遗训,宛如金科玉律,那年头讲究“君欲臣死,不得不死,父叫子亡,不得不亡。”

设有违忤,便是大逆不道。

和尚不但是出家人,且是“娴儿”的外祖,遽作此论,那是难怪中年妇人失声骇叫,却又无以爲继了。

只听蔡昌义欢声接口道:

“嗨,有道理。生死有命,人生何爲?咱们本是武林中人,空有一身武功,不在武林中造一番事业,不爲江湖人主持正义,岂不与草木同……”

言犹未了,中年妇人镇定心神,轻声喝道:

“没有规矩,大人讲话,要你插嘴。”

老年和尚道:

“不要骂他,年轻人该有创业的精神。”

中年妇人蹙眉道:

“老人家真的这样想么?”

老年和尚淡然道:

“老衲潜思默想,觉得吾佛既有历劫超生的旨意,自有企求衆生安甯的愿望,俗家后代,倘能爲此而努力,老衲的想法若然有误,纵然沦入地狱,也是心甘情愿了。”

蔡薇薇忽然叫道:

“不会的,除恶就是行善嘛,公公身在佛门,心念苍生……”

中年妇人又复截口道:

“薇儿不要多话。”

老年和尚笑问道:

“娴儿莫非认爲不当么?”

中年妇人俯首惶然道:

“娴儿不敢,娴儿觉得祖上的遗训……”

老年和尚哂然接口道:

“你太执着了,小薇儿福泽绵绵,具有多子多孙之徵,小义儿秉赋特异,更非英年夭折之相,老衲断言子嗣无虑,你又何须耽心祖上的遗训?”

这中年妇人姓宣名文娴。

父亲宣忠翔,母亲舒明媛,老年和尚便是舒明媛的父亲,俗家的姓名叫做舒仲坚,出家以后,法号“元清”,他夫人戚婉君的远祖,乃是三百年前金陵世家高华一脉。

高华的独生女名叫高洁,又名雯儿,下嫁北斗剑张铸魂的铱钵传人—一武圣云震,云震有两房夫人,生有一子一女,次子夭折,长女乃高夫人高洁所出,尔后历代相传,独乏男丁。

七代传至舒仲坚的岳父戚棠棣,又因舒仲坚的独生爱子爲人排解纷争而丧命。

戚棠棣痛定思痛,立下了后代子孙不准涉足江湖的明训,舒仲坚也便因此离家出走,落发爲僧了。

中年妇人的夫婿,名叫蔡元浩,十五年前,染疾而亡,中年妇人性子温驯,恪守祖上的遗训。

元清大师又道:

“近数十年来,江湖上表面甯静,骨子里暗潮汹涌,争夺霸业的气氛激荡不已。老衲暗中观察,目下的武林,唯有云中山华家人守正不阿,义之所在,绝不瞻顾。眼下枭雄四起,纷纷蠢动,也正是对他们华家而来,咱们祖先主持正义的门风,若与华家的力量相结合,倒不失爲明智的抉择。”

蔡昌义一听元清大师贊同他的意见,顿时眉飞色舞的道:

“是啊,华大侠公子华云龙是孩儿的知己好友,此人的风神不去说他,其爲人豪迈好义,性子爽朗,咱们金陵五公子,没有一人比得上他……”

话未说完,蔡薇薇已自接口道:

“那个什么华公子,就是刚才被人劫走的那一位么?”

蔡昌义没好气的道:

“都是你嘛,没有你打岔,华公子怎会被人劫走?”

蔡薇薇黛眉一扬,道:

“怎么怪我呢?他自己武功不济怪得谁来?”

蔡昌义眼睛一瞪,道:

“他武功不济?哼,不要认爲你自己武功了得,三个蔡薇薇,不见得比得上一个华云龙。”

蔡薇薇鼻子一皱,小嘴一撅,道:

“哼,了不起嘛,结果还是被人劫走了。”

蔡昌义大爲气恼。

道:

“你……你……都是你令人分神,九阴教主什么东西?凭她想要……”

蔡薇薇抢着截口道:

“对敌分神,已犯武家大忌,就算他武功盖世,又有何用?”

蔡昌义气爲之结,口齿啓动,正待加以驳斥,他母亲宣文娴心头烦躁,怨气无可宣泄,轻声叱喝道:

“不要吵啦,旁人的武功高低与咱们无关。”

元清大师微笑接口道:

“娴儿错了,那华云龙确是一代俊彦,不但风神爽朗,气度恢宏,而且守心仁厚,敢作敢爲,再加机智绝伦,应变的能力超人一等,来日扫荡妖氛,澄清武林的责任,怕是非他不足以担当。”

话语之中,目光有意无意的朝“薇儿”望了过去。

蔡薇薇眼神一亮,道:

“公公这样讲,岂不是个十全十美的人了?”

元清大师点一点头,道:

“小疵不足影响他领袖群伦的气派,来日有缘,老衲望你多多与他亲近亲近。”

蔡薇薇小嘴一撅,道:

“我才不希罕哩,将来要有机会,薇儿要斗他一斗。”

元清大师微微一笑,转脸一顾宣文娴道:

“娴儿意下如何?老夫认爲小义儿极有见地,你应该外出走动走动,困守家园,对你的身心无益。”

宣文娴微一吟哦,道:

“娴儿方寸紊乱,衷心无主……”

元清大师朗朗一笑,道:

“那就这样吧,老衲携义儿同行,先去救下华云龙,你携薇儿一路。”

谈论至此,宣文娴也同意了,于是祖孙四人分道扬镳,离开了钟山之颠。

且说九阴教主偷袭得手,夹协华云龙越过丛林,慌慌张张率领门下徒衆,投奔钟山之西,来到了扬子江畔。

江畔有一座隐密的庄院,那庄院宅第连云,气象宏伟,看去焕然一新,好似修建不久,无疑是九阴教主金陵分坛所在之地,一行人到达江畔,经行投入庄院之中。

华云龙穴道被制,昏迷不醒,对适才的一切,了无所知,苏醒时游目四望,方知处身一所美轮美奂的敞厅。

那敞厅宫灯流苏,金碧辉煌,九阴教主脸含微笑,高居一张锦缎虎皮的高背椅上,那冷艳绝伦的幽冥殿主侍立在她的身后,其余刑名殿主以及各堂堂主分立两侧,气氛庄严肃穆至极。

华云龙暗运真力,默察灾道已解,周身殊无不适之处,当下镇定心神,筹思应付之策,忽听九阴教主柔声说道:

“华小侠,适才老身暗施偷袭,侥幸得手,你不怪我手段卑鄙吧?”

华云龙眉毛一扬,道:

“你也知道暗施偷袭,手段卑鄙么?”

梅素若忽然冷冷一哼,道:

“彼此对敌,斗智斗力各尽所能,你若不服,可与本姑娘再战一场。”

华云龙闻言之下,怒气汹涌,但与梅素若冷艳的美目一触,不觉气焰顿泄,暗暗忖道:

“大丈夫能屈能伸,徒逞血气之勇,只有自取其辱,我得另谋脱身之计爲是。”

他这人不拘小节,每逢厄运,心智特别沈稳,原先大有甯折不弯的气势,如今既已被擒,想法却又大变,所谓“识时务者爲俊杰”,华云龙的是当之无愧。

事实上,另外还有一个极其微妙的因素,那便是梅素若容貌之美,早已深深烙在他的心上,他风流成性,面对绝色佳人,纵然怒气沖天,一时却也发不出来。

当他想到“不能徒逞血气之勇”时,一双星眸,便自紧紧瞧着梅素若,一瞬不瞬。

他那目光,旁人见了不外两种感觉,一种感觉平平淡淡,好似他心中平静如止水,对那庄严肃穆气氛无所动,另一种感觉,便是心蕴怒火,对梅素若的言语大爲不忿,只因身已被擒,不敢遽而发作罢了。

他那神芒熠熠的样子,瞧在梅素若的限内,其感觉却是大爲不同了。

梅素若冷若冰霜,华云龙的目光却似熊熊烈火,他二人同是目不转瞬,相互凝视,时光稍久,梅素若但觉心神一震,胸口若小鹿撞闯,怦然乱跳,某种极其微妙的感觉顿袭心头,竟而莫名其妙的脸色一红,继之冷冷的哼了一声,始才掉头他顾。

既然脸红,却又冷哼,个中的情由,当事人亦自惘然,局外人自然更难理解了。

只见九阴教主阴阴一笑,道:

“华小侠,以辈份而论,老身暗施偷袭,制住了你的穴道,确是有失身份,但老身也有不得已的苦衷,试想令堂与老身极爲投缘,老身再度出山固然有意在武林之中争夺一席之地,然有令堂在,老身能与你们华家爲敌么?”

华云龙聪明绝顶,九阴教主言词反复,神态暧昧,显然别有企图,又怎能瞒得了他的耳目呢。

但见他目光一转,神态凛凛的注视着九阴教主,道:

“哼,口密腹剑,教主当之无愧了。”

九阴教主不以爲忤,道:

“说来你也许不信,谋杀司马大侠夫妇的事老身有份,

“玄冥教”主有份,顾鸾音也有份,你对老身独有怨懑,那是有失公允了。

”华云龙暗暗震惊,忖道:

“她这般坦陈血案的内情,那是定要杀我了。”

他心头震惊,外表不动声色,目光一梭,冷然说道:

“华云龙眼前是阶下之囚,要杀要刮,全凭教主,你讲这些有什么用?”

九阴教主微微一笑,道:

“老身只是叫你相信,我对你华小侠并无恶意。”

华云龙道:

“华云龙并非三岁孩童,甜言密语对我不生作用,有话爽直的讲,我华云龙能答便答,不能作答,纵然鼎镬加身,也休叫我吐露只字片语。”

忽听那身材矮小的引荐堂主申省三阴阴一笑,道:

“实对你讲,咱们也无话可问,老朽职司本教引荐堂,你若愿意归顺本教,老朽在教主座前美言几句,负责爲你引荐。”

一般讲来,武林中各门各派,规律极严,教主在座,属下之人焉有插嘴的余地?但这姓申的堂主不但贸然接口,且有擅作主张之势,而九阴教主竟无不悦之色,那就耐人寻味了。

华云龙七窃玲珑,略一思索,便有所得,当下朗朗一笑,道:

“这倒也好,投身九阴教下,华某不但可以创一番事业,且能与梅姑娘朝夕相聚,哈哈,美女在抱,前程无量,华某艳福不浅,大可出人头地了。”

梅素若玉脸通红,峻声叱喝道:

“你胡说什么?”

九阴教主道:

“华小侠倘使真愿辅助老身,老身便将若儿许配于你,亦无不可。”

梅素若急声接道:

“师父,这姓华的口齿轻薄,可恶之极,若儿……若儿……”

九阴教主挥一挥手,道:

“爲师的自有主张,你别打岔。”

华云龙脸色倏沈,肃容接道:

“你那主张不外打听华某长辈的行踪与意向,再不然便是扣留华某爲质。哼,三十年前故技重施,可惜对华某无用。”

九阴教主暗暗吃惊,眉头一扬,道:

“当真对你无用么?”

华云龙嘴唇一披,哂然道:

“华某不爲美色所迷,不爲威武所屈,任你有千般伎俩,万种毒刑,也休想叫华某听你摆布。”

梅素若实在气他不过,冷然接道:

“你刚才口口声声甯可被杀,不愿被擒,眼下你是阶下之囚,怎不设法自绝呢?”

华云龙星眸移注,道:

“在下与梅姑娘有仇么?”

他那目光朗若晨星,似笑非笑,梅素若与他的目光一触,心头又复怦怦直跳,怔得一怔,始才冷声道:

“有仇,仇深似海,怎么样?”

华云龙暖昧的笑了一笑,道:

“梅姑娘纵然与在下有仇,你这激将之法也是无用。华某与旁人不同,你可知道眼下我在想些什么?”

他说着将头一歪,好似小孩故作神秘之状。

气得梅素若牙根发痒,恨不得咬他一口方始甘心,当下银牙一锉,狠声说道:

“管你想什么,本姑娘但知你该死。”

华云龙哈哈大笑,道:

“华某怎么能死,我若一死,你岂不……”

他本想说“你岂不要守望门之寡”,这原是顺着九阴教主“便将若儿许配于你”那句话而发,本也顺理成章。

但他话到唇边,忽然感到过份轻浮,只怕太伤梅素若之心,因之倏然住口,硬将那句话咽了下去。

华云龙纵然风流,梅素若容顔之美,气度之华贵,是他生平所仅见,梅素若虽冷若冰霜,彼此虽处于敌对地位,但叫华云龙真正去刺伤梅素若的心,以华云龙的性格,那是怎样也不会作的。

他如此,梅素若何尝不是一样。

所谓“美人自许”,这“自许”二字,包含她所接触的人,那情形好似百万富翁不愿与乞丐往来一样。

真正的美人一方面自许其美,另一方面,总也希望她所接触的人与她一般美艳绝伦,尤其对于异性,这种要求越发显着。

文采风流,无论容貌与风度,俱各超人一等,乃是真正的美男子,梅素若既是美女,若说她面对这样一个俊美无比的男子而无动于衷,那便是欺人之谈了。

她动心,而且激动无比,只因乖戾的教养,造成她仇视俊美男子的性格,加上华云龙挑达不羁,恰恰是她平日怀恨最深的一型,表面看去,华云龙又复对她的美色漠然无动于衷,因之她口口声声要杀她,大有与她誓不两立的趋向。

偶若细加分析,这种趋向,实因暗暗心折之所致,只是她自己并未觉得罢了。

此刻,梅素若双目之中,冷焰电射,大有便将出手之势,华云龙话至中途,倏然住口不语,倒是出乎她意料之外因之她微微一征,峻声道:

“讲下去啊,怎么又不讲了?”

华云龙道:

“不讲也罢。”

梅素若使上了小性,厉声喝道:

“偏要你讲,倘若不讲我割下你的舌头。”

华云龙耸一耸肩,道:

“好吧,我讲。我在想如何脱身,你相信吗?”

此话一出,梅素若楞然瞠目,其余诸人,却忍不住哄堂大笑。

这是难怪他们要笑了,被人所执,又复处身强敌环伺之中,居然说出这等没骨气的话来,而且还问人是否相信,岂不窝囊之极,梅素若暗暗忖道:

“这是怎么一个人啊?看他英气勃勃分明天生傲骨,爲何又这般幼稚,竟会说出这种话来,难道……难道他自信得很,确有力量脱身么?”

这时,华云龙坐在对面椅上,笑意盎然,顾盼自若,好像处身友朋之中,淡然而平实,确是令人莫测高深。

须知梅素若性格之冷漠,亦非常人可比,大凡这种因后天的教养而趋于冷酷无情的人,其爱憎的观念也比一般人格外强烈。

这时她尚未察觉自己对华云龙的爱意,因之只觉华云龙处处可恨,处处可恶,若是让他脱身而去,在她的心念之中,那是一种无法忍受的屈辱,眼下这样想,自也无怪其然了。

那身材矮小的引荐堂主申省三,无疑是个阴险多诈的人,他一面大笑,一面目不转晴的注视着华云龙的动静,衆人大笑声中,他忽然冷冷的道:

“啓禀教主,这华云龙是个个滑头,没有华天虹君子之风,依属下的意见,咱们不必多费心机了。”

此话一出,笑声顿歇,衆人的目光,齐齐都向华云龙身上投去,华云龙微笑如故,却是安若磐石,厥状镇静得很。

只听那传道堂主樊彤接口说道:

“属下也这样想,宰了小的,何愁老的龟缩不出,咱们既要称雄武林,与那华天虹势同冰炭,极难相容,何不宰了这小子,痛痛快快的大干一场。”

此人好大喜功,显然不信华天虹的利害,因之肆无忌惮,气焰极盛。

华云龙看不惯他的气势,畅声大笑道:

“动手啊,华某眼下是俎上之肉,你怎么不动手呢?”

那刑名段主厉九疑阴声接道:

“迟早总是要动手的,只要教主下令,老朽先叫你尝尝“燃指焚香”之刑。

”这刑名殿主厉九疑顶门微秃,身形高大,眼睛黑少白多,眼白满布血丝,无疑是个凶残狠毒的暴戾之徒,华云龙暗暗忖道:

“这人是个屠夫,靠宰人起家的,外公的从仆戴昱就是这等模样,这种人心肠歹毒,万万容他不得,只要动手,我先取他的性命。”

那司理堂主葛天都资格最老,对九阴教主的思想也最清楚,这时忽然越衆而出,朝那九阴教主躬身作礼,道:

“教主缅怀故旧,对华云龙眷顾至深,怎奈华云龙不识擡举,自命侠义,对教主毫不尊敬。此人刁钻古怪,想以故旧叫他知所感戴,怕是难以如愿了。”

这些人七嘴八舌,言词纷纭,气势不一,但九阴教主默默不置一词,显然都与她的心意不合,唯独这司理堂主葛天都了了数话,却使他缓缓颔首了。

她颔首,但却仍未开口,只是吟哦沈思而已。

须知九阴教主睿智深沈,个性执拗之极,是个极端阴险狠辣的人,当年她对白君仪极具好感,一心一意要收白君仪爲徒,此事固与愿违,但那白君仪的影子,始终未从她的心头抹去,况且当年尚有另外一种妄想,那便是收下了白君仪,华天虹便有可能投入九阴教下,如此一来,武林霸业自可垂手而得。

这是往事,如今事隔多年,她那争霸之心未戢,这次出山,无疑别有仗恃,不料甫落江湖,首先便遇上白君仪的儿子,华云龙酷似父母,因之她用上怀柔之策,尽量表现长者的风度,要想凭那一厢清愿的“情意”拢络华云龙,与华天虹一家攀上交情,以达其称雄武林的夙愿,究其用心,说得上“故技重施”了。

严格的讲,九阴教主记恨之心极重,当年华天虹崛起武林,领袖群伦,阻挠她成就霸业的雄心,她自然难以忘怀,譬如谋害司马长青及其夫人柯怡芬,造就梅素若冷酷无情的性格,这些可说都是针对华天虹而发,但她也是个只求目的,不择手段的人,既不能将那畏惧华天虹用心理形之于外,又无绝对的把握挫败华天虹,转而用怀柔的手段去套交情,那也是从权达变的常事。

殊不知华云龙表面随和,看去凡事都不在意,买际却是极有主见的人,加上他聪明绝顶,不拘小节,往往见风转舵,令人捉摸不定他真正的意向,因而莫知所适。

爲此,九阴教主颇受困扰,也曾起过杀心,在钟山之巅便曾因此而发怒,怎奈她个性执拗,不愿更改一厢情愿的想法,如今葛天都点明了,而且讲得很含蓄,也不伤她的尊严,因之她微一沈吟,便自目光凝注,道:

“依你之见呢?”

葛天都身子一躬,道:

“依属下之见,不如将他软禁起来,一面放出消息,看看他父母的反应,一面通知玄冥教主,请他定一时地,共商对付华天虹的大计。反正咱们已经看出,与华天虹等一伙人迟早不免一战,这华云龙能用则用,若是无用,到时候废掉了事。”

他之所谓“能用”,便是可作“人质”之意。

九阴教主尚未表示可否,华云龙已自哈哈大笑道:

“好主意,好主意,面面俱到,干脆了当,华某不用奔波了。”

站起身来,便朝厅后走去。

梅素若身形微闪,挡住了他的去路,峻声喝道:

“干么?”

华云龙眉头一扬,道:

“休息去啊,你们不是要软禁我么?”

梅素若冷冷一哼,道:

“想得倒舒服,你道软禁是好受的?”

华云龙肩头一耸,笑道:

“软禁嘛,顾名思义,总不致于手链脚铐,加上刑具吧?”

耸肩而笑,原是俏皮的动作,只因其人风神俊逸,便连这俏皮的动作,也别有一种潇洒自如的韵味,梅素若见了,芳心好似被他挨了一拳,愈看愈不是滋味,不觉鼻子一掀,连声冷哼不已。

冷哼声中,突然娇躯一转,朝那九阴教主道:

“师父可是决定了?”

九阴教主但觉她气愤之极,不禁讶然道:

“决定什么?”

梅素若道:

“将这姓华的囚禁起来。”

九阴教主恍然道:

“哦……怎么?你有意见?”

梅素若道:

“没有,不过师父若已决定,请将姓华的交给若儿。”

华云龙忽然怪笑道:

“好啊,有女相陪,华某交桃花运了。”

九阴教主冷然一笑,目注徒儿,道:

“交给你干么?此人古怪得紧。”

梅素若道:

“不怕他古怪,我要好好叫他吃点苦头。”

九阴教主想了一下,道:

“好吧,让他吃点苦头。可要注意,别将他弄成残废,爲师的另有用处。”

梅素若应一声“是”,转身冷然道:

“走啦。”

华云龙毫不在乎,又复俏皮时作了一个手势,笑道:

“请,姑浪请引路。”

梅素若冷冷一哼,也不言语,转过身子,运朝厅后屏门走去。

华云龙再朝九阴教主洪一拱手,道:

“家父母有讯息时,烦教上通知在下一声,失陪了。”

撒开大步,竟自坦然的跟随梅素若而去。

见到华云龙坦然无所畏惧的模样,刑名殿主厉九疑等一干人各现狞笑,九阴教主却眉头一皱,暗暗忖道:

“这小子究竟是什么性格?他当真不怕受刑,不怕死?还是自恃……”

意想愈是心烦,不觉大喝一声,道:

“散啦,按预定步骤行事,葛堂主着人会知玄冥教主……”

话未讲完,人已领先退去。

且说梅素若默然前导,华云龙紧随而行,这二人一个冷漠肃然,一个笑脸盈盈,笑脸盈盈的如沐春风之中,冷漠肃然者令人望之心寒。

但是,这二人的神色纵有不同,其俊美飘逸之处,却是无分轩轾,恍如金童玉女,下历凡尘。

走尽回廊,穿过一列房舍,到了一处幽篁环绕的独院。

那是梅素若的住处,地当此院的东南角,这独院背临钟山余脉,门前有一条人工掘成的深深小溪,院内景色幽雅,气氛静谧之极。

进人独院,一个穿着翠绿短袄的垂髫小婢迎了上来。

梅素若冷冷地道:

“准备绳索,送来厅屋备用。”

身子未停,迳朝一座小巧精致的瓦房行去。

华云龙亦步亦趋,笑意盎然,经过垂髫小婢的面前,还向她作了一个鬼脸。

那小婢倒是怔住了瞪着一双妙目,一时竟忘了行动。

梅素若倏然转过身子,峻声叱道:

“发什么呆?我讲的话没有听见么?”

垂髫小婢惊然一惊,脆声道:

“听见啦。”

撒开步子,如飞奔去。

步入精舍,梅素若气唬唬的在中间一张高背锦椅上落坐,华云龙意态闲散,举目朝四周打量。

这是一座三明两暗的建筑,格局虽小,气派极大。

中间是花厅,两边是梅素若的闺房,书室、行功室。

那垂髫小婢的卧室便在行功室的后面,家俱油漆光亮,都是上等招木制造,极尽精致纤巧之能事,两旁墙壁及中堂,均挂有名家字画,屋子里收拾得点尘不染,可知梅素若是个极爱整洁的人。

这时已是掌灯时分,须臾,垂髫小婢手托茶盘,另一手携带一捆麻绳走了进来。

梅素若见了,顿时杏眼圆睁,喝道:

“谁叫你备茶啦。”

垂髫小婢自作聪明,道:

“有客嘛,我来点灯。”

将茶放在几上,麻绳放在地上,便待转身去取火。

华云龙忽然笑道:

“姑娘小气了,在下纵不是客,叨扰一杯清茶又算什么?何必对这么一个孩子发脾气。”

梅素若冷冷的瞧了他一眼,朝那小婢道:

“苹儿怎么啦?……去喊小娟小玫来,回头再来点灯。”

苹儿无疑尚不解事,仗着平日得宠,眉头一皱,道:

“何必去喊她们,什么事苹儿能做啊。”

梅素若脸色一沈,道:

“叫你你就去,噜苏什么?绑起他来,你能够么?”

苹儿又是一怔,暗暗忖道:

“怎样?绑起他来?他……他……得罪小姐啦?”

华云龙朗朗一笑道:

“区区一根绳索,绑得住我么?”

梅素若漠然说道:

“回头便知。”

华云龙道:

“就算绳索绑得住我,我若不肯束手就缚,纵然是姑娘亲自动手,也不见得便能如愿哩。”

梅素若冷声一哼,道:

“除非你不是英雄,小娟小玫比苹儿大一岁,你大可一试。”

华云龙闻言一怔,暗暗忖道:

“这倒是难了,我岂能与她们动手?但……但……我也不能束手就缚啊。”

想了一想,注目含笑道:

“我真不懂,姑娘爲何一定要绑我?那多费事。”

梅素若冷然说道:

“告诉你也无妨,我要将你吊起来。”

华云龙道:

“吊起来又如何,这算叫我“吃点苦头”么?”

梅素若道:

“这算苦头,岂不便宜了你。我将你倒悬三日三夜,不给你饭吃,不给水喝。”

三日不吃饭,练武之人也许熬得过去,三日不饮水,任何人也受不得的,何况是“倒悬”三昼夜,那腑脏倒翻,血气逆行的滋味岂是好受的?这种慢性折磨人的手段,她还说不算苦头哩。

华云龙暗吃一惊,下意识的朝门外一棵巨大榆树望去。

梅素若见他吃惊之状,大感畅意,不觉抿一抿嘴,接着又道:

“你好象什么都不在乎,大概自恃得很,那就尝尝倒悬的滋味吧。”

话声一顿,移注苹儿道:

“走啦,尽在那里发什么呆?”

华云龙苦苦一笑,道:

“梅姑娘,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,我华云龙与你无怨无仇,纵有怨仇那也是上一代的事,你竟然想办法整治我,这……这真是从何说起。”

梅素若漠然冷笑道:

“怎么样?你也有畏惧的事?”

华云龙将头一摇,道:

“姑娘错了,我华云龙不知畏惧爲何事,所谓“拼死无大难”,饿上三日,吊上三日,又算得了什么?只是……只是……唉,不说也罢。

”俯下身子,拾起地上那捆绳索,在手中掂了一掂,忽然目注苹儿道:

“小苹儿,请你过来一下。”

苹儿一怔,道:

“干什么啊?”

华云龙淡然一笑,道:

“喊人麻烦,你们小姐又不屑自己动手,请你过来绑一绑吧。”

此活一出,苹儿越发怔楞,梅素若目幻异彩,同样的深感意料之外。

在梅素若想来,华云龙已经被她用言语套住,纵然再加奚落,也是不能反抗。

她正想看看华云龙遭受奚落时,进退两难的狼狈之状,不料华云龙倏然一变,变得温驯异常。

不但话至中途,浩叹而止,而且不叫喊人,便叫那十二三岁的苹儿前去绑他,这种转变,岂是她始料所及。

她携楞的瞧了华云龙一阵,觉得华云龙坦然镇静,好似语出至诚,并无诡计,但她不敢相信,诧异迷茫中,不觉亢声道:

“哼,你想暗算苹儿么?”

华云龙失笑道:

“姑娘多疑了,华家的后代,没有讲话不算数的。姑娘以英雄两字贊许华云龙,我华云龙若是不知自重,岂不使姑娘失望了?”

他讲这话时,神色自然,不失端庄,了无讥讽俏皮的意味,梅素若听了,莫名其妙的心头一震,脆声叱道:

“胡说八道,谁失望……”

忽觉越描越黑,一阵红晕涌上了脸颊,话声倏然顿住。

华云龙怔了一下,欠身说道:

“姑娘勿怪,在下的意思,是说愿意做个英雄,当不致卑鄙无耻,暗算苹儿。烦请吩咐苹儿一声,叫她来绑吧,只是……”

梅素若闻言之下,脸色更红,顿了一顿,忽然沈声道:

“不,

“只是”怎么样?先讲下去。

”华云龙道:

“讲也无用,不讲也罢。”

仍是“不讲也罢”,梅素若大感恼怒,峻声叱道:

“我要你讲,不讲我吊你七天七夜。”

华云龙坐正身子,庄重的瞧了梅素若一阵,乃道:

“姑娘定要知道,在下只得直讲了。”

苹儿忽然脆叫道:

“不可胡说啊,胡说小姐要生气的。”

华云龙朝她一笑,算爲致谢,回过头来,一本正经道:

“姑娘之美,超绝尘寰,宛若瑶池仙子,在下自觉见过的美女不少,但与姑娘相比,那有云泥之别……”

话犹未毕,梅素若嗔声叱道:

“美与不美,与你无关,姑娘不听阿谀之词。”

华云龙肃容接道:

“这不是阿谀之词,乃是由衷之言。凭心而论,在下见到姑娘,便有心仪之感,岂料姑娘……”

梅素若大怒喝道:

“你胡说什么?”

苹儿失声接口道:

“不是胡说啊,小姐确是很美,任何人见了……”

梅素若霍地站立,叱喝道:

“你在帮他讲话么?”

苹儿悚然一惊,道:

“苹儿不帮他,苹儿讲实话。”

华云龙起立接口道:

“苹儿是你的侍婢,焉有相帮在下之理?可借姑娘美则美矣,性格过于冷僻了一点,便以对待在下而言……”

梅素若目光一棱,冷焰如电,此刻的心情是怒是烦,她自己也分不清楚,未容华云龙将话讲完,又复截口道:

“对你怎样?不要自认爲长得英俊,姑娘便该善待你,苹儿,将他绑了。”

话声斩钉截铁,毫无圆场的余地,华云龙将头一摇,道:

“既然如此,何必定要我讲,苹儿,麻烦你啦,请照你们小姐的意思做,绑紧一点。”

话声中,到了苹儿身边,将绳索递了过去。

苹儿漠然接过绳索,却不动手。

梅素若峻声喝道:

“动手啊,还等什么?”

苹儿无奈,走到华云龙背后,先绑住他的手腕。

她身材矮小,华云龙蹲下身子,让她去绑手臂。

两条手臂缚在身上,华云龙的上身便失去自由了。

但只缚了一圈,梅素若不大满意,沈声斥道:

“绑人都不会绑?不要绑手臂,绑住脚踝就行啦。”

华云龙道:

“姑娘最好封闭我的穴道,不然我忍受不住时,会将绳索震断的。”

梅素若道:

“想得倒得意,你想浑然无知,不觉痛楚么?哼,那榆树高达九丈,你已见过,不怕摔死,尽管震断吧。”

华云龙暗暗叹一口气,两眼一闭,不再多言。

半响过后,厅堂燃上灯,华云龙已经倒挂金鈎一般,被吊在榆树梢头的细枝之上。

这时,梅素若坐在厅屋正中,另外两个小婢模样的女孩侍立两侧,苹儿站在她的面前,撅起小嘴,状似不悦,但梅素若视若无睹,目光空空洞洞,好象思索什么,又好象什么也没想,冷冷冰冰的默然无语。

过了半晌,右边那个较小的小婢不耐沈寂,怯生生的道:

“小姐,咱们饿啦。”

左边较大的小婢轻声接道:

“别吵,小玫,小姐折腾了三天,累啦。”

小玫道:

“累了也得吃饭啊,人已吊上去,呆在这里干什么嘛?”

苹儿接口道:

“谁知道呢,人是小姐自己要一绑,要吊的,吊上去以后,就是这副模样,不言不动的,请她吃饭也不答理。”

梅素若听见了,目光转动,朝三个小婢瞥了一眼,淡淡的道:

“不要吵我,你们都下去,我在这里看着姓华的。”

苹儿撅着嘴唇道:

“那有什么好看的?”

梅素若烦躁的道:

“你好噜苏,我在监视他,谁说看他啦?快下去。”

较大的小婢便是小娟,她较懂事,一见梅素若神色不豫,连忙挥手,道:

“走啦,小姐心烦,咱们吃饭去。”

转身行了一礼,领着小玫与苹儿,急急退出厅去。

人影消失,门外传来苹儿的声音,悄悄说道:

“怎么回事嘛,小姐好象变了……”

当真变了么?怕是只有梅素若自己明白了。

且说华云龙吊在树上,那滋味真不好受。

他手脚被缚,头下脚上的吊在树枝之上,微风吹来,那树枝幌幌荡荡,随时都有折断之虑。

他说过“除死无大难”,这种精神上的威胁,倒也不去说它,要命的却是血气逆行,五脏六腑都朝喉头拥挤,似乎要从口鼻之间挤出腔外,挤得他头脑晕眩,直欲呕吐。

然则,吐不得,一吐更糟,那将吐完胃里的清水,呕出血未,直至毙命而后已!因之,他竭力忍耐,竭力排除一切纷沓的杂念。

甚至连肉体上的痛苦,也想将它摒置于意念之外。

可是,这不容易啊。

所谓“切肤之痛”,表皮上的痛苦尚且难以忍受,何况这痛苦发自体内,遍及全身,几无一处好受。

日影缓缓西斜,淡淡的月光,从那枝叶缝隙间照在华云龙身上,就象千万支利箭射在他的心上一样,愈来愈是难以忍受了。

他脸色发青,头皮发炸,身上的衣服,已经分不清露水与汗水,喘息的声音,宛如力耕甫歇的水牛。

这还只有三个时辰啊!往后三十三个时辰怎样支撑下去?渐渐地,喘息声小了,汗水也不流了,但脸色却已由青变紫,由紫变白,如今不见一丝血气,终于失去了知觉。

梅素若不知何时已经退走,精致的房舍不见一丝灯光,但将将沈的月色反而愈见皎洁,愈爲明亮。

明亮的月光下,忽见两瞥人影由东方飘然而来。

人影逼近十丈而止,赫然竟臯元清大师和那性子急躁的蔡昌义。

元清大师游目四顾,悄声说道:

“这座庄院气派极大,却又远离市嚣,隐秘如斯,看来这一次的方向找对了。”

蔡昌义道:

“管他对不对,义儿与其余几位兄弟找遍金陵城,不见九阴教的人影,半夜决定各奔一个方面,一直追寻下去,如果不是与公公约定见面,义儿岂肯坐镇金陵,担负传递讯息之责。进去啦,搜他一搜再说。”

元清大师道:

“别莽撞,老衲是出家人……”

蔡昌义急道:

“出家人怎样?如果华兄不幸遇害,公公也不管么?”

元清大师道:

“老衲八十九岁,礼佛已久,管不了那么多了。”

蔡昌义一怔,道:

“那不,您……”

元清大师道:

“小声一点,老衲只是觉得江湖上杀气弥漫,不是衆生之福,鼓励你娘出山尽一点力。”

蔡昌义道:

“娘是娘,华云龙是华云龙,义儿看得出来,公公对华兄弟关心……”

元清大师接口道:

“这就是所谓缘份,老衲只是觉得与那孩子有缘,想要和他聚聚,至于个人的生死荣辱,那要你们自己去决定了。”

大师的话声始终很低,语气也极其平淡,蔡昌义想想目下仍以华云龙的安危爲重,其余的大可留后再讲。

他与华云龙投缘至极,又是个义重如山的人,当下亢声道:

“不管啦,进入再讲。”

步子一迈,就待撒腿奔去。

不料身形甫起,人已被元清大师一把拉住。

元清大师道:

“慢一点,你看那是什么?”

蔡昌义一怔,回头道:

“什么?”

元清大师举手一指,道:

“你看,树梢吊着一个影子,好像是人。”

蔡昌义急忙回头,顺看他的手指望去。

原来那元请大师一身功力已至化境,目力超过常人十倍,华云龙吊在枝叶当中,但因月光皎洁,风吹树叶,树枝荡漾,华云龙的身子也随树枝浮沈不已,大师虽在讲话,犀利的目光,一直在朝庄院之中搜索,因之被他发现了。

蔡昌义的目力不如大师远甚,瞧了半晌,仍无所见,但他却道:

“进去看看,说不定正是华家兄弟。”

话声甫落,元清大师倏然抓住他飘然远遁,后退十余丈,隐身一块大石的阴影之后,传音说道:

“不要讲话,庄中有人查究来了。”

果然不错,衣决飘风之声紧随而起,有人登上了院墙,在朝这边查看,差幸大师功力奇高,适时隐蔽,故此未被来人发觉。

那人不是旁人,正是九阴教幽冥殿主梅素若。

梅素若好似睡不安稳,蔡昌义的话声高了一点,因之惊动了她,急急循声而至,前来查勘究竟。

但她仍是一无所见,瞧了半响,又复缓缓退去。

行经榆树之下,她擡头看了华云龙一眼,这时,华云龙神色大变,人已憔悴。

正处昏迷之中。

她脸上神情动了一下,倏又冷声一哼,转身进屋面去。

元清大师以耳代目,凡是带有声响的举动,均已了然于胸,顿了一下,乃道:

“吊着的影子,果然是那姓华的孩子。”

蔡昌义大爲紧张,不觉失声道:

“真……”

倏然警觉不能出声,话声一顿而止。

元清大师道:

“不要紧张,既然知道有人在此处,那就好办。”

蔡昌义传音急声道:

“怎么办?那看守他的人警觉性极高,咱们除了动手抢夺,另外还有办法么?”

他性子纵然急躁,事到临头,却也并不鲁莽。

元清大师贊许地将头一点,道:

“老衲自有办法,咱们暂时退走。”

蔡昌义对他公公自然相信得过,但一叫他退走,他又急了,连忙传音道:

“这……这……他不要紧么?”

元清大师道:

“人在昏迷之中,气机极弱,正受血气逆行的煎熬。这孩子也真难得,毅力大异常人,他好似极力挣扎,强自提聚真气,逼使血气逆行的速度减低,这样一来,那是够苦的了。”

蔡昌义大爲焦灼,急声道:

“他怎会血气逆行?怎会晕迷?怎会……”

元清大师道:

“他被倒挂身子,吊在树上。”

蔡昌义道:

“这……您老人家不去救他么?”

元清大师道:

“老衲正想爲他尽点力,你不要急,咱们退远一点。”

举步而行,瞬间数丈,身法之轻灵快捷,宛如天马行空,不带丝毫火气。

蔡昌义疑念丛生,但又不使大声追问,只得急步相随。

祖孙二人退到一处土阜之上,元清大师相度了一下形势,随即闭目合十,盘膝坐了下去,蔡昌义侍立一侧,满怀疑问的瞧着他的举动。

良久不见动静,蔡昌义大感不耐,他正待开口催促救人,忽见元清大师雪白的胡子无风自动,凝目注视下,方见他嘴唇翕动,极有韵致。

禁昌义诧异万分,不货回头朝那庄院瞥了一眼,暗暗付一道:

“他老人家在与华老弟讲话么?相距五十余丈,传音入密的功夫还能有效……”

蔡昌义诧异不已,那厢华云龙确是听到声音了。

那声音细如蚊蚋,慈和已极,正是元清大师所发。

元清大师道:

“孩子,不要慌张,老衲助你一臂之力。你先散去提聚的真气,慢一点,徐徐的散去,再听老衲告诉你怎么样运功行气,痛苦就会减轻了。”

这时的华云龙,无论从那一方面去看,都像早失去知觉,事实上他也确已晕迷。

但是,人虽晕迷,元清大师慈和的声音,却仍听得一字不漏,这得归功于华云龙坚毅无比的意志。

须知华云龙纵然风流,纵然不愿在梅素若面前失去英雄气概,但对倒悬三日的痛楚却非一无所知,只因他性子刚毅,不畏艰难,奉命追查血案的内情,纵获端倪,案情却似更越复杂了,九阴教主这条线索最爲明朗,他要续查详情,不愿离去,所以故作毫不在意,自愿就缚,听任梅素若将他倒吊起来。

当时他有恃无恐,认爲仗待他们华家的独门心法,先行提聚一口真气,纵有万分苦楚,决不至于不能忍受。

讵料事实不然,那血气逆行,脏腑挤迫的痛楚,比他想像中难受十倍,最后仍旧不免陷于晕途之中。

不过,晕迷是一回事。

如非他先提聚一口真气,虽在极端苦痛之下,仍能凭快坚毅无比的意志力,控制那股真气不使倏散,别说晕迷之中,无法听到元清大师的话声,此刻恐怕早已呕血不止了。

元清大师内力精纯无比,话声虽小,注入华云龙的耳中,却如暮鼓晨钟一般,具有镇摄心神,发人勐省的力量,华云龙听了,人未清醒,意志却已不知不觉遵照大师的吩咐,缓缓散去提聚的真气,任其自由骋驰。

真气缓缓散去,痛苦却是遽然大增。

元清大师的语气适时又起,道:

“注意了,孩子。”

接下一字一顿,铿锵接道:

“此身非所有,此心非所有,往来苍冥间,混沌无休止,动静乘太极,顺逆犹轮回,与机击……”

这是一篇逆气行功,至高无上的内功修爲口诀,字字珠玑,内容极其深奥,乃是武圣云震晚年参悟的绝学之一。

须知当年的云震,兼修佛、道两门的至高绝学,后来又得高华的传授,晚年的武功已至三花聚顶,五气朝元的最高境界,只因缺乏子嗣,更将心力专注于武学的钻研,勘破了佛家所谓“轮回”之机,创下了这一篇“逆气行功”的修练法门。

严格的讲,这一篇内功口诀,乃是云震一脉武功之总成,倘能得其精义,勤加修练,那便如同一般练武之人打通了任、瞥二脉,一身功力,定能于短期内突飞勐进。

但是,如非资秉奇高,兼而具有慧根的人,对这一段简捷玄奥的口诀,根本就不能练,此因逆气行功,大反生理之常的缘故,如若不然,元清大师岂有不传蔡昌义之理?大师甫见华云龙,便自含笑贊许,道理也就在此。

这时,蔡昌义见不到华云龙,但见元清大师嘴唇蠕动不已,想要发问,却又不知大师讲些什么,一旦受了干扰,是否对华云龙有许不利,因之瞪着一双巨目,心头的焦急,当真是无以复加。

半晌过后,元清大师的嘴唇停止蠕动,蔡昌义再也顾不了许多,顿时枪前一步,俯身问道:

“公公,您在讲些什么?华兄弟无恙么?”

元清大师白眉一擡,睁眼含笑道:

“无恙。”

蔡昌义浓眉一皱,道:

“您讲详细一点嘛,华兄弟究竟怎样啦?”

元清大师道:

“这孩子的确是百年难见之材,咱们家的武功不虑失传了。”

他纵然是个方外之人,此刻竟似按捺不住心头的欢畅,讲起话来答非所问,可见他对留传武功之事索念极深。

蔡昌义不觉“唉”了一声,道:

“您老怎么啦?义儿在问华兄弟的境况啊。”

元清大师一愕,道:

“哦,他不要紧,老衲已将咱们家“无极定衡心法”传授于他,让他再吊几天。

”蔡昌义心头略宽,但仍不解的道:

“什么叫“无极定衡心法”?”

元清大师道:

“所谓“无极定衡”者,便是气机无垠,抱元守一之意。

可惜你资秉不符,不然的话,这一篇祖传的独门无上心法,便可传授你了。

”蔡昌义得失之心不重,一心悬念华云龙的安危,对于独门心法是否传授于他毫不在意,只见他浓眉一皱,又问道:

“那……何不干脆将人救走,爲何要让他多吊几天?”

元清大师道:

“咱们独创心法,迥异寻常,必须先使血气自然逆行,才能进入第二层门径,因之,修练本门心法,第一阶段,便是倒悬……”

蔡昌义道:

“这有何难?回去再将他倒悬起来,不一样么?”

元清大师失笑道:

“若是这般容易,你也可以得传了。”

蔡昌义微微一怔,道:

“这……另有难处?”

元清大师道:

“难在“自然”二字。

”蔡昌义眉头一蹙,奇道:

“人若置身倒悬,那血气的逆行,如何自然啊?”

元清大师道:

“置身倒悬,血气的逆行,并非自然,因之修练本门心法,必须生具慧根,灵台空明的人才行。那孩子的资秉大异常人,被人倒转身子,吊在树上,一心只想如何减轻痛苦,别无杂念,晕迷之中,仍能领悟老衲所授的口诀,按那口诀行动,毫不勉强,这便叫做“自然”了。

”蔡昌义恍然而悟,道:

“哦,所以您老让他多用几天,以免影响他的心理,破坏“自然”的现象,是这样么?”

元清大师领首嘉许道:

“义儿不失聪明,那孩子纵然灵台空明,心志极爲专一,倘若不变现状,使他能自生驾轻就熟之感,当此初窥门径之时,岂不对他更有益么?走吧!趁此机缘,老衲另外传你一点防身的武功。”

话声中站起身子,飘飘然领先行去。

蔡昌义疑念顿释,心头也放心了,听说另有传授,顿时胸怀大畅,高高兴兴的紧随身后,奔向金陵。

忽忽三日,这一日申末时分,梅素若由前院回来,小娟与小玫,随侍在她的身后,行至榆树之下,三个人同时驻足,同时擡头,同时朝华云龙望去。

这似乎已成她们的习惯,三日来,这独院主婢四人,只要行经榆树之旁,总得伫立片刻,瞧一瞧华云龙的景况。

华云龙的景况并无多大的变化,仍旧倒挂金鈎一般,吊在树梢,若说有了变化,那便是脸上的血气了。

第一日晨间,他睑上憔悴不堪,脸色惨白,形若病入膏盲的人,但入夜便已渐见好转,而后时有进展,直到眼前爲止,不但血气已趋正常,那气机也已平稳至极,他双目自然垂闭,形状宛如熟睡之人。

这种变化,自然瞒不过梅素若主婢四人。

此刻,梅素若神情冷漠,朝华云龙瞧了一眼,蓦地重重一声冷哼,娇躯一转,登上了台阶。

忽听小玫怯声道:

“小姐……”

梅素若微微一顿,道:

“什么事?”

小玫惶然道:

“三……三天了。”

梅素若霍地转过身来,喝道:

“三天怎样?”

一她双目冷焰电射,怒形于色,小玫吓得低下头去。

那小娟年纪较大,胆气较壮,接口说道:

“小姐讲过吊他三天,咱们是否放他下来?”

梅素若冷冷一哼,道:

“你同情他?”

小娟微微一怔,随即兔首道:

“不……不是同情。”

梅素若冷声喝道:

“提这事干么?”

小娟暗忖道:

“明知故问嘛。”

心中在想,口中可不敢说,微微一顿,道:

“咱们讲话不能不算,婢子是在请示小姐……”

梅素若忽然峻声道:

“不放。”

身子一转,步入了厅内,神态恼怒已极。

她那突然恼怒的神态,三日来,几个小婢早已司空见惯,因之小娟并不惊讶,只是吐一吐舌,目光则向华云龙投去。

忽然,她目光一楞,口中惊唿道:

“小姐,小姐……”

梅素若去而复转,捷如轻燕,峻声喝道:

“你作死么?”

小娟始转一指,道:

“他……他醒啦。”

梅素若冷声喝道:

“醒了便醒了,值得大唿小叫么?”

话是这样讲,目光却已朝华云龙望去,但见华云龙神光焕发,笑脸盈盈,正自目光凝注,投射在自己身上。

她先是一怔,继之一阵羞恼涌上心头,不觉冷焰电射,狠狠地瞪了华云龙一眼。

只见华云龙裂嘴一笑,道:

“梅姑娘,麻烦给我一杯水。”

梅素若冷冷地道:

“不给。”

华云龙抿一抿嘴,又道:

“在下饿了,姑娘准备酒饭了么?”

他身子倒悬,口鼻在上,眉眼在下,讲起话来怪模怪样,引人发噱,两个小婢站立一侧,窃笑不已。

梅素若冷声喝道:

“叫谁准备酒饭?”

华云龙眉头一扬,又复裂嘴一笑,道:

“本该有劳姑娘,如今且不说啦,请放我下来。”

梅素若气爲之结,厉声喝道:

“不放,你待怎样?”

华云龙笑道:

“在下记得,今天已是第三天了。”

梅素若冷冷地道:

“再吊你七天。”

华云龙道:

“爲人不可不守信诺,姑娘身爲九阴教一殿之主……”

梅素若亢声叫道:

“不放,不放,不放……”

话犹未毕,忽听“嘎嘎”一阵轻响,华云龙已自震断了绳索,飘然而下,卓立在她的面前。

一时之间,梅素若骇然住口,不觉退了一步。

华云龙脸含微笑,神采奕奕,不像饿了三天的样子,悠然说道:

“三日期限已到,倒悬的滋味并不好受,姑娘既然不肯释放,在下只有自作主张,自断绳索了。”

梅素若惊骇之余,羞恼郁结于胸口,不由恚怒,厉声喝道:

“少卖乖。”

娇躯勐扑,纤手倏探,十指尖尖,便朝华云龙胸口抓去。

指风锐啸,气势凌厉,华云龙身子一侧,急急避了开去,道:

“在下也是替姑娘守信,姑娘怎的……”

话犹未了,突觉劲风袭到背后,只得歇下话头,抡臂一掌,反手拍击过去。

这一掌无疑是应急之着,并未用上五成真力,但那手法之玄妙,暗藏数十种变化,已非一般高手可挡了。

梅素若脚步一挫,避过了一掌,转到华云龙右侧,蓦地骈指如戟,朝华云龙右肋“期门穴”戳去,冷声道:

“哼,姑娘偏不守信,偏要再吊你七日。”

她那身法美妙迅捷,手法却是狠毒凝重,那一指若被点中,华云龙纵有软甲护体,也得应指倒下。

只见华云龙含胸吸腹,倏然飘退八尺,眉头一皱,道:

“姑娘,令师是要软禁我啊?”

梅素若如影附形,追了过去,喝道:

“你乖乖就缚,姑娘吊你七日,放你离去。”

华云龙讶然道:

“放我离去?”

梅素若肃容道:

“不错。”

华云龙目光如电,在梅素若脸上转了几转,倏然笑道:

“哈哈,华家子孙,只有在下善于撒谎,想不到……”

梅素若美目一棱,厉声喝道:

“你讲什么?”

华云龙大笑不已,道:

“姑娘纵非撒谎,也是意气用事,你若放我离去,令师面前如何交代啊?”

这话不错,私自放人,九阴教主面前这样交代?如若不然,岂非撒谎骗人了。

梅素若好似恼羞成怒一般,玉脸通红,目光转厉,冷冷喝道:

“那你去死吧。”

纤掌扬处,便待一掌拍下。

看梅素若凝神扬掌的功架,好似心头恨极,那一掌如果拍下,劲道必然不轻,大有一掌便将华云龙击毙之势。

两个小婢见状骇然,失声叫道:

“小姐……”

尖叫声抖抖颤颤,梅素若不觉一怔,冷然喝道:

“什么事大惊小怪?”

小婢未答,华云龙敞声接道:

“在下有话讲。”

梅素若冷眼而视,道:

“本姑娘会听你的话么?”

华云龙夷然说道:

“听与不听,乃是姑娘的事,在下只觉如鲠在喉,不吐不快。实对姑娘讲,在下本不想走,如今得知姑娘想法大谬,再呆下去,将陷姑娘于不义,因之……”

梅素若冷然截口道:

“哼,本姑娘义与不义,要你操心?”

华云龙淡淡一笑,道:

“倘与在下无关,在下自然不必操心,只因此事乃缘在下而起,姑娘若有不义之行,便是我的罪恶了。”

梅素若冷声一哼,道:

“巧嘴俐舌,原来是爲自己脱罪,这也行,你束手就缚,让我再吊你七天。”

华云龙道:

“说来说去,仍是要吊我七天。”

梅素若冷然接道:

“不然你得死。”

华云龙容色一整,俨然说道:

“梅姑娘,你太偏激,这种性格务必要改。”

这华云龙平素嘻嘻哈哈,洒脱不羁,看去十足是个纨绔子弟,一旦正经起来,却又不怒而威,别有一种慑人心弦的力量,此刻他容顔倏整,一派教训人的口吻,梅素若乍睹斯状,不觉被他镇住。

华云龙微微一顿,倏又接道:

“请听我讲,一个人最忌不知量力,任性妄爲,你已吊了我三天,我不加反抗,便该知足,只因你见我夷然无损,心头忿忿不平,竟不惜撒谎引我入彀,我纵然信了,姑娘的操守岂无亏损?你能信守诺言,七天后我离去,那也违背了令师的谕令,这种恩怨,纵然出于无心,形成的结果,却都是不义的行径。如今想叫我不加反抗,再吊七天,那是绝不可能的事,而姑娘竟生杀我泄忿之心,请想想,凭姑娘的能耐,做得到么?”

他义正词严,侃侃而谈,所言俱在情理之中,梅素若欲加抗辩,却是无以爲辞。

华云龙忽又神色一舒,朗声笑道:

“梅姑娘,我凭良心说,姑娘的容貌风华,我华云龙确是万分心仪,可惜你我立场不同,姑娘又复冷傲不近人情,不然的话,你我极有可能成爲朋友,因之,若因我而陷姑娘于不义,我华云龙抵死也不能爲,眼下唯一可行之策,只有我暂且告别,断去所谓“不义”的因素,才能使姑娘俯仰无亏。

梅姑娘,我告辞了,令师面前,请恕不辞而别,姑娘也该珍重。

”话声中抱拳一拱,随即转过身子,径朝后面院墙行去,须臾越过院墙,身子晃了几晃,倏忽隐没不见。

他说走就走,言行坦率,神态朗然,毫无留恋做作之态,梅素若眼望着他那壮健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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